□梦里有耳

平时并不喜好喝茶，可每当看到关于茶的文章，还是会慢读细品。读到一今年的杂志上有一文写到李白称赞金寨齐山的六安瓜片时，作者引诗句“扬子江中水，齐山顶上茶”，我有些发蒙。反复在记忆中搜索了好久，确认李白未曾到金寨。该文还细致描述了金寨六安瓜片产地齐山蝙蝠洞一带的地理。经度娘一查，齐山蝙蝠洞果然是六安瓜片产地中的一个特别地点。据记载，齐头山所产茶中，以蝙蝠洞为最，在蝙蝠粪便的滋养下，茶树芽叶格外肥壮，口味最为清香醇厚。蝙蝠洞这一地区产的瓜片，被认为是瓜片中的极品，可以确保茶味浓而不苦，香而不涩。

目前未找到李白到过金寨的确凿历史资料或诗文记录。他的游历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下游、中原及西南地区，而金寨并非其已知的活动范围。既然李白一生未到过金寨县（古属六安州），何来诗赞一说？因此，诗句“扬子江中水，齐山顶上茶”中的“齐山”，定非指金寨县齐山，而是可能指向安徽其他产茶名山，与金寨县的关联，只能是后世附会或地理名称混淆。

且“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是中国著名茶联，出自元代李德载《赠茶肆》曲，意为扬子江心的中泠泉（天下第一泉）与蒙顶山的茶（天下第一好茶）是茶中绝配。其中“扬子江心水”特指江苏镇江金山寺旁的中泠泉（现已因泥沙淤积不再位于江心），“蒙山顶山茶”则是四川蒙顶山所产茶叶的总称。

可是，现在提及 “扬子江中水，齐山顶上茶”，世人还是多将其归在李白名下。可若要追问他是否踏足过金寨，是否为那里的齐山茶提笔，史料给出的答案却异常清晰 —— 从未。金寨坐落在安徽西部的大别山腹地，唐代时属淮南道。如今走进这片土地，齐山的茶园顺着山势铺展，云雾像白色的纱巾缠绕在茶尖，春茶采摘季，茶农腰间系着竹篓，指尖在茶树间翻飞，嫩芽落入篓中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宛若世外桃源。可翻阅《新唐书・李白传》与《李太白全集》，从 “仗剑出蜀” 到 “病逝当涂”，李白的足迹遍布长江中下游的金陵、当涂、秋浦，中原的单县、洛阳，西南的夜郎，却唯独没有提及金寨这片被大别山环抱的土地。他曾在南京登瓦官阁，写下 “晨登瓦官阁，极眺金陵城” 的壮阔；在单县半月台把酒临风，留下 “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 的悠然；即便被流放夜郎，也在途中写下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的愁绪。唯独金寨，从未出现在他的诗行或游记里，仿佛是被诗仙遗忘的角落。

那么，“齐山顶上茶” 中的 “齐山”，究竟在何处？

在拥有许多名山的我省来说，齐山的名头一点也不响亮。稍稍有点名气的，应该是池州的齐山。池州的齐山，虽也不曾登临过，毕竟多次从其署有山名的牌楼边经过，还有些印象。其实，齐山唐时即为名山，且当地产茶历史悠久。五次游历古池州的李白，游历现在名为池州市齐山·平天湖风景区的湖山时，留下了“秋浦锦驼鸟，人间天上稀”的诗句，描绘了当地自然景观与珍奇鸟类的和谐之美。此外，北宋诗人梅尧臣游齐山时也曾写下“云霞与雁鹜，还动秋客肠”，北宋思想家王安石有“齐山置酒菊花开，秋浦闻猿江上哀”的诗句，从侧面印证了齐山在古代文人心中的文化地位。岳飞游城东南齐山翠微亭所作《池州翠微亭》“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更是让齐山声名远扬。

“扬子江心水，齐山顶上茶”，这句诗读来朗朗上口，仿佛真的出自李白之手。可当我查阅史料时才发现，这句诗的背后，藏着一段复杂的流转历程，它就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茶叶，在岁月的长河里，被人不断捡拾、拼凑，最终贴上了李白的标签。

真正的源头，要追溯到元代。元代散曲家李德载写过一组《赠茶肆》，其中有一句便是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山茶”。这句曲词，描绘的是扬子江心的中泠泉与四川蒙顶山茶的绝配。中泠泉位于江苏镇江金山寺旁，曾是天下第一泉，只是后来因泥沙淤积，不再位于江心；而蒙顶山茶，是四川蒙顶山所产茶叶的总称，早在唐代就已是贡茶，有着 “天下第一好茶” 的美誉。李德载的这句曲词，本是对茶与水完美搭配的赞美，与李白无关，更与金寨齐山无关。

可到了明清时期，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当时的六安瓜片，凭借着独特的品质，跻身贡茶之列。据说慈禧太后每月都要饮用 14 两 “齐山云雾”，这里的 “齐山云雾”，便是六安瓜片的前身。为了抬高六安瓜片的身价，产地的茶商与文人开始动起了心思。他们注意到，金寨的 “齐头山” 在民间被称为 “齐山”，而 “齐山” 这个名字，又与池州齐山有着文化关联。于是，他们刻意将 “齐头山” 简化为 “齐山”，并将李德载的 “扬子江心水，蒙山顶山茶” 改成了 “扬子江心水，齐山顶上茶”，试图将六安瓜片与这句有名的茶联联系起来。

清代的《寿州志》里，就已经出现了 “李白赞齐山云雾” 的模糊记载。虽然没有明确的诗句佐证，但这种记载，却为李白“代言” 金寨齐山茶叶埋下了伏笔。为什么是李白？因为李白嗜茶，而且善写茶诗。他曾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中，详细描绘了仙人掌茶的生长环境与品质，“茗生此中石，玉泉流不歇。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 这样的诗句，让李白成为了茶界的文化符号。对于金寨茶区来说，借李白之名来提升茶叶的知名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民国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金寨茶叶的销路越来越广，对品牌的需求也越来越迫切。于是，李白 “赞齐山顶山茶” 的说法被进一步传播，甚至出现在了一些茶叶的包装与宣传册上。这种附会，在名茶史上其实并不少见。就像洞庭湖碧螺春，传说曾是康熙皇帝南巡时赐名；西湖龙井，也与乾隆皇帝有着诸多关联。这些传说，或许并非真实历史，却为茶叶增添了浓厚的文化色彩，成为了茶叶文化的一部分。

可这种附会，终究经不起历史的考证。李白的诗文现存一千多首，其中与茶相关的不过十余首，且大多是描绘江南、四川等地的茶叶，从未提及六安一带的茶叶。而且，从时间线来看，六安瓜片的成型晚于李白约 600 年。史料记载，六安瓜片由清代中叶的 “齐山云雾” 演变而来，直到 1905 年才正式定名。李白生活在唐代，即便他曾题咏过六安的茶叶，也只能是唐代统称的 “庐州六安茶”，绝无可能提及 “六安瓜片” 这一近代品种。这种时间上的错位，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将李白与金寨齐山茶叶彻底隔开。

想要解开 “李白是否到过金寨” 的谜题，最好的方法，便是循着李白的足迹，去探寻他在安徽的游历历程。李白一生漂泊，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安徽是他游历较多的省份之一，可他的脚步，始终没有踏入大别山腹地的金寨。

翻开《李白全集》，与安徽相关的诗作有上百首，其中大多是描绘宣城、池州、黄山等地的景色。宣城的敬亭山，是李白最爱的地方之一，他曾七次登上敬亭山，写下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的千古名句。在宣城，他还与诗人谢朓隔空对话，在谢朓楼饮酒赋诗，留下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的愁绪。

池州的秋浦河，也是李白的常去之地。他在秋浦河畔写下了十七首《秋浦歌》，从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的慨叹，到 “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 的田园生活，将秋浦河的山水与人情描绘得淋漓尽致。在池州，他还曾与僧人交往，品尝过当地的茶叶，只是未曾留下与齐山茶叶相关的诗句。

黄山一带，也曾留下李白的身影。他登上黄山，惊叹于黄山的奇松怪石，写下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的壮丽诗篇。在黄山脚下的歙县，他还曾品尝过歙县的茶叶，对当地的茶文化有过一定的了解。

翻遍李白的诗文，却找不到任何与金寨相关的记载。唐代的金寨，属六安州西部，地处大别山深处，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对于一心向往名山大川、繁华都市的李白来说，这里显然没有足够的吸引力。而且，从李白的游历路线来看，他在安徽的活动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从未深入大别山腹地。《唐才子传》等史料也明确记载，李白的游历范围主要包括长江中下游、中原及西南地区，金寨并非其已知的活动范围。

李白与茶的缘分，大多发生在江南与四川。在江南，他品尝过绍兴的日铸茶、湖州的顾渚紫笋茶，写下了 “遥闻境会茶山夜，珠翠歌钟俱绕身” 的诗句，描绘了茶山夜宴的盛况；在四川，他品尝过蒙顶山茶、仙人掌茶，对四川的茶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可对于六安一带的茶叶，李白似乎并无太多关注。唐代的六安州虽产茶，《茶经》中曾记载 “寿州下”，将六安茶归为下等茶，这样的茶叶，或许也难以引起李白的兴趣。

如果李白真的到过金寨，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留下诗作。他是一个爱憎分明、情感丰富的诗人，遇到喜爱的山水与事物，总会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无论是李白的诗文，还是后世的史料，都没有任何关于李白到过金寨的记载。这种缺失，并非偶然，而是历史的必然。 金寨，从未出现在李白的游历地图上。

当所有的史料都指向 “李白未到金寨，也未曾题咏金寨齐山茶叶” 时，诸多文章中的说法，便成了一场美丽的文化误读。这场误读，并非恶意的编造，而是地方文化建构过程中的一种自然现象，它背后藏着的，是人们对茶文化的热爱与对地方文化的珍视。

明清时期，六安瓜片跻身贡茶之列，成为了地方的一张文化名片。为了让这张名片更加闪亮，人们开始为它寻找文化渊源。金寨的 “齐山”，虽然在唐代并无名气，却与池州齐山同名，而池州齐山又与李白有着文化关联。于是，人们便自然而然地将金寨齐山与李白联系起来，试图借助李白的文化影响力，提升金寨齐山茶叶的知名度。这种做法，虽然不符合历史事实，却也反映了人们对茶文化的重视与对地方文化的自豪。

如今，当我们揭开这场文化误读的面纱，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历史的真相，更是一段鲜活的茶文化发展史。金寨齐山茶叶，即便没有李白的题咏，依然有着独特的魅力。蝙蝠洞的水汽滋养着茶树，让茶叶拥有了 “浓而不苦、香而不涩” 的独特品质；茶农们世代相传的制茶技艺，让每一片茶叶都饱含着匠心。这些，才是金寨齐山茶叶真正的价值所在，也是它能够在众多茶叶中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

齐山的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了清晰的山峦轮廓。这场跨越千年的文化误读，也随着云雾的散去而真相大白。但我知道，即便真相大白，人们依然会记得 “扬子江中水，齐山顶上茶” 这句诗，依然会将它与金寨齐山茶叶联系起来。因为这句诗，已经成为了金寨齐山茶文化的一部分，它承载着人们对茶文化的热爱与对地方文化的情感，成为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文化记忆。

在茶史的长河中，这样的文化误读或许还有很多。它们就像茶水中的茶梗，虽然看似与茶叶格格不入，却也为茶水增添了别样的风味。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在品味茶文化的同时，学会辨别历史的真相，既要欣赏文化附会带来的浪漫与诗意，也要尊重历史的真实与客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读懂茶史，读懂那些藏在茶叶背后的故事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