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利明
“双抢”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最后一次亲身经历的“双抢”是1989年。那一年,我大学三年级。
记忆中,每年立秋之前的“双抢”总是热火朝天的。站在黄灿灿的稻田里,一边享受着夏收的喜悦,一边憧憬着秋的收获。
在老家枞阳,“双抢”是一年农耕活动中最繁忙的时节,抢收早稻与抢种晚稻都集中在那炎热的7、8月间。而这个时间正好落在学生的暑假里。对乡村学校来说,暑假的本来意义,或许就是让学生回家干点农活,帮父母减轻劳累,亲身体验稼穑之艰难。
传统的农耕时代,“双抢”之于农民,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活儿。为了不误农时,实现增产增收,村里人都得头顶烈日、脚蹚热水,长时间地弯腰收割早稻,蹲着“马步”栽插晚稻。我的“双抢”时代,农村还是贫困、落后的,没有半点机械辅助,种田全靠人力和牛耕。割下的稻子摊晒在田里,到了午后就得收捆起来,肩挑到设在山坡上的稻床(打谷场)上。田地与稻床之间,路近的三五百米,远者多达数公里。沉甸甸的两捆稻担在肩上,随着扁担的弹性,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天下来,双肩红肿。可是,再压得喘不过气来,也是不能放下来休息的,否则就会散失很多稻粒。只有挑到了稻床上,才可以狠狠地将它扔下。待晒得草干谷硬时,再用牛拉着石碾,转着圈儿脱谷。家中人口多的,则置有脱稻的梯形大盆,抬放到田里,边收割,边甩开膀子脱谷,谷草分享后,再将稻谷挑到稻床上晾晒。显然,这后一种方式还是能省些力气的。
“双抢”正值盛夏时节,天气犹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炎炎似火烧”,瞬间就来个狂风骤雨,甚至阳光的缝隙里丢下大大的雨粒。于是,大家都幽默地怨叹,这天怎么下起了“太阳雨”!风雨来临时,“双抢”就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了:大人呼喊,小孩尖叫,乡野里到处都是奔忙的男女老幼,且怀里抱着收谷的工具。来不及回家的,就地取材,用稻草将收拢起来的稻谷盖好。人却任由雨打风吹去。“双抢”时节,最怕是阴雨连绵,半干半湿的稻谷几天之后就霉变了。
割稻是个辛苦活。
一手抓住稻禾,一手持刀收割。日烤水煮,浑身汗透,尤其是头上的汗水不断流入双眼,将眼睑腌得生疼。“黄汗淌,黑汗流,腰酸背痛,何时是个头?”这是我“双抢”时,村里老幼都会唱的民谣。我最怕的是,双腿没入热水中,不时有蚂蟥钻入体内,贪婪地吸着血。本来就很苦累,且营养不良,还得把身体中的精华“奉献”给它,甚至因它而染病,实在是可恶之极。
当然,最危险还是手中的那把刀。稻草是有韧性的,刀口稍一弹跳,就会割破抓住稻禾的手,轻者一指鲜血直流,重者多指并破,刀口锋利的,能深入骨头。这不,我左手的小手指至今还留有疤痕,成了永久的“纪念”。
那时候,乡村没有什么工业,农业除了施下有限的化肥、农药,就不会有什么其他污染物了。所以,稻田里蛇、鼠、龟、鳖、蛙等都很多。割倒的稻禾摊晒在田里的稻茬上,下面那点阴凉的空隙就是它们避暑的好去处。捋起稻禾时,说不定就能碰到蛇。稻田里的蛇虽大多没什么毒性,但谁能在偶然间碰到它而不头皮发麻?当然,遇到龟、鳖,那就是额外的收获了——味美而营养。
一块田的稻子刚割完,大人们就要赶着牛去犁田、耙田、平田了。与此同时,还要往田里施粪肥。那个忙碌直叫人恨自己分身乏术。
田做好了。那边拔好的稻秧会马不停蹄地送过来,这边大家抢着去插秧。插秧是很累的,背顶烈日,面熏热气,间隔一会儿,就得用泥乎乎的手抹去眼睛四周的汗水。收工时,整个人就像是泥水里滚泡出来的。来不及解扣脱衣,跳进水塘,那个舒服与痛快,简直无以言表。
插秧是个技术活。
一手握住一捆秧,一手快速地从中匀分出几根,并拢其根部插到水田里。插晚稻秧比插早稻秧更难,不但酷热难熬,而且秋田不像春田那般松软,插秧的手指常常会触到硬泥块,疼痛难忍。遇到刚刚泼洒到田里的粪便,还要用手去将它划开,以免粪肥集中在一两棵秧上。不经常与泥粪打交道的人,谁能扛得这般恶心?然而,这对农民来说,它散发出来的都是粮食的香。
插秧的手伴随腰身的扭动,左右能够得着大约一米的宽度,一行插秧6棵。我算是村里同龄人中插秧的高手,快且整齐。大集体插秧时,常被大人们夸奖,甚至工分也能高出个一两分。秧插得好不好,就看你插下的秧是否行、列间距均匀整齐,且秧势顺当。行家里手插下的秧,看着就像书法家的一幅楷书,画面优美而有韵律。站在田埂上放眼俯望,那真是一种美的享受。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大约在1994年暑期,我请了探亲假回家,便带着妻儿一起去看望父亲和弟弟们插秧。不忍袖手旁观,我便毫不犹豫地脱下皮鞋,挽起裤腿,卷起衣袖,加入到插秧的行列中。这是我远离“双抢”后的一次特例。不承想,年不足3岁的儿子站在田埂上叫唤起来,说也要下田插秧。我鼓励他“来吧”,他却说:“那不行,(得)爸爸背着我插。”这句无心的机灵话,顿时引得他的爷爷和叔父们大笑起来。
“00后”甚至“90后”们或许不能理解,那么热的天气,何必争分夺秒地累着自己,早一天晚一天,庄稼不是照样生长吗?这听起来有点像“何不食肉糜”一样可笑,但真的怪不了他们。他们从小就没有这种体验:农业发达的地方,早已实现机械化耕作;落后地方,出了校门,不是上大学去城里工作,就是随父母外出打工。如今,人力耕耘的时代已经远去。
近些年,每次回到老家,我望着那些曾经熟悉而又陌生的长满蒿草的田地,甚感惋惜。然而,记忆的扁舟里,装满的还是那刻骨铭心的“双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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