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妍妍
东南邹鲁,徽州古韵。古徽州不仅文治昌盛,更孕育了众多宗族名门,程氏就是徽州大姓之一。
据说程氏西周时就已得姓,主要源自风姓,是重和黎的后代。在古徽州,程氏范围覆盖六县,其始祖均为新安太守——程元谭。
而祁门善和程氏,则是徽州程氏宗族的重要支派,地位尊崇。特别是到了明代中叶,善和程氏以科举入仕,其间中举人4人,进士5人,任三品以上的高官5人,声望和地位一度达到顶峰。
最近在查阅古徽州的文献资料时,邂逅了一些善和程氏遗存的文书——从土地买卖到赋税徭役,从墓地地图到讨债揭文,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两三百年间徽州人是如何生活与思考的,非常有意思。
最先看到的,是一封明成化年间的遗嘱,遗嘱的第一句是“述平生及后事嘱付泰房”,表明了这是程显写给其子程泰的。
遗书的前三分之二部分,是在细述自己这一生——由外祖母帮忙抚养长大,少年时“十五岁遣充生员”,大冬天“衣被偷去,俭以度日”……一直写到自己六十岁仍在当户部主事,忽然收锋,把一生的风雪都关在了门外,开始谆谆教诲儿孙,“勤俭保族”“积德好善”“世泽犹长”。唠唠叨叨一大串,又怕大伙不当回事,居然书面“警告”起子孙来,如果不义不孝,神明是不会饶恕你们的。
至于遗嘱的重头戏——财产分配问题,只在遗嘱最末尾提了一句“略存留田亩开于后”,八个字米粒一样的小字,却托住了整个家族生存的底气。
程显的儿子程泰,也留下一本《竹岩公亲笔文集》,成为研究这个家族历史最重要的文献。
据图书馆的古籍研究员介绍,这本册子被收来时,书芯就有近20个锥眼,说明被多次重新编纂过。整本文集纸面乱,字也乱,诗文、行李单、墓图、秋粮单全挤在一起,像一锅刚出锅的炒米,滚烫又香甜。
在某一页,我读到“大漆箱一个、小漆箱一个,食箩一幅,纱帽厘两个,果合一幅,红檀一条,簟两条……”,忍不住笑了——原来古人出差也要带这么多行李。另一张关于衣服的清单里则列着:黑绿绫直身一件、青毛负领一件、绿织金纱负领一件、葛布直身一件、手帕约二十个……满满当当一整页,这也太爱美了吧。
这本文集里还夹着一张家族墓图,更是简单,几笔山,几笔田,再点几个小坟包,像小孩子在课本边角上随意画的。可正是这些歪歪扭扭的墨线,把一个大家族牢牢圈在同一座山脊上,世世代代,谁也不会找不到来路。
若程氏的故事只停在诗酒书画中,祁门便永远是桃源。可人间自有裂缝,钻进来的朔风未必冻死人,但一定能让人寒了心。
到了清代,善和程氏虽不复明代中叶的繁荣,但仍属殷实大户,这些从留下的四册抄契簿中就可管中窥豹。抄契簿又叫置产簿,是以流水账的形式详细记录家族名下历年购买的土地等财产契纸的档案本。
善和程氏留下的清代文书中,很多都和一个叫程允钰的人有关。程允钰应是程泰的长孙,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康熙末年,远赴蒙城开酒楼的程允钰,两鬓已是花白。他摊开纸笔写下一篇揭文,怒斥:“恩将仇报,天理何存?”
这篇文章一开始,他写自己当年如何“携资本来蒙城”,如何替亡姐抚养二幼甥,如何携之习贾,又如何在甥死之后仍抚育甥孙,这两个后辈借了三十两白银后居然赖账不还,老爷子开始替自己不值起来,“年迈且多病,朝不保暮,倘有不测,后来恐吾难伸情。”其实三十两白银折到今日,也不过万把块,却打碎了这个徽州人一生对情义的信仰。
这份揭文虽不是公文,目的却是要震慑欠债者。在生意场上打拼了一辈子,能不能追债成功不说,他就是要陈情于宗族亲友,控诉忘恩负义的甥孙,也在告诉后人,再严谨的契约也锁不住亲情的反噬,再亮的油灯也照不透人心的幽暗。
在古籍室里一页页翻着祁门程氏的旧文书,泛黄的宣纸哗啦作响,就像秋日稻田里掠过的风,带着岁月的清香。那一刻突然觉得:那一页页徽州文书不仅记录下程允钰的愤怒、程泰的欢喜、程显的嘱托,也像灌满浆的稻谷,丈量着这片土地的厚度,滋养着徽州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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