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真
记得上大学时常去四牌楼,站在天桥极目眺望长江路和美菱大道上的车流,至今我还珍藏着给天桥“美容”的照片,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多个年头。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记忆的桥已拆除,这张发黄的照片则成为我青春的印迹。
那个时候,我对合肥印象是模糊的。城市很小,也很破旧,一环外被无际的农田和密匝匝一排排闪着葱绿的杨树所包裹,唯有长江路、美菱大道和淮河路车流有量。合肥的夏天很闷热,逍遥津一点不逍遥,大蜀山也看不出多少秀色。不过我还是利用周末和节假日,游玩了整个城市和周边,经年累月,不下五十次。去中科大看樱花,去逍遥津划船,去东陈岗钓龙虾,去葛大店挖野菜,去大蜀山看红叶,去环城公园采荷叶,去董辅水库游泳,去明孝寺领悟佛学的智慧和慈悲,感受佛教的神秘和庄严,去省博物馆看铸客大鼎,去城隍庙逛门店,去大东门南淝河畔看鲲鹏志雕塑,祈盼合肥志向苍穹,在改革开放中,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崛起与腾飞……
我从内心尊敬和热爱这座城市,且多多少少对它怀着一点畏惧,一点崇拜。即便身份的卑微、时光的流转以及价值观的更迭,都无法消解文字应有的价值。
银河穿城而过,把城市分成两半,河上架着几座桥,又把这两半连在一起。其中,在桐城路有一座桥叫赤阑桥,桥是古桥,南宋就有,但早没了“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的几许深情、怜惜和尊敬;护城河畔微雨亭的“柳眼欲开”与“梅花如椒如菽”,在姜夔放歌的山水间,还有几许山水诗意?那被我们欣赏的,也一定在欣赏着我们。
每次从校园经过,都是一个匆匆过客,一个年轻的观光者。我怀着自恋的情绪对自己说,这是我的纪念馆,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埋藏的记忆。那些满含情感和过于谦卑的一批学界英才——如美学大家许有为,古汉语学者唐谷,现代文学专家裔跃华,还有中国通史名家廉守泰……即使是年轻的高飞老师,也是著述甚多,在写作课程上跃登权威。那时,我所见到的许有为先生总是声如洪钟,他的课,条理清晰,引征广博,光是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标普,我就十二分喜欢。许先生其父是同盟会会员,许先生世袭余荫,北师大毕业投身革命,特殊的出身加之省人大代表,却很可能是彼时我作为学子对他感兴趣的原因——这是一个多么富有历史感的贤达,何况还那么有学问而又有趣。
是的,这绝对不是一个求知者对老师备受推崇而生出的矫情,对已具备某种符号意义人物的崇敬和怀念,是一种价值的认知和提升。
直到我离开校园,终于也未见到除许有为之外的先生。再见时已是今年6月,高飞先生读《许有为先生纪念文集》收录我的一文,几经辗转联系上我。数月后的一天,我步入玲珑碧玉小区某室,待我抬眼望时,一对老夫妇推着轮椅已来到门前,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留在坐轮椅人的头脸部,银发,碓颡,大耳,眉宇间忽燃起从心底激活的兴奋。“天太热,快坐下喝口水。”在我心里,高先生一介书生,早年毕业于赫赫有名的合肥师范学院(前身合肥二中),因成分高,高考结束就主动请缨,成为一名到皖南插队知青,在那个如磐的年代里,十五年的知青境遇自然艰难,青春和血汗奉献给贫困山乡的同时,一直坚持自学。一瞬间,瘦弱颀长的身影,秉烛达旦,寒冷酷热透出一个个春夏秋冬。我想象着,他在昏暗中的低泣声,在书页间浸渍、洇漫。我感觉那是智者笃学不倦,精进不休坚守与追求——让凄冷哀伤与枯燥的文字变成学问深厚的学人。“来来来,吃点水果……”师母的招呼打断了我的思绪。老师从桌上抽出一张纸,颤巍巍地提笔写道:“天真,欢迎来我家做客!”从先生运笔时的心情来看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32年后我们再相见,我的眼睛有些模糊,紧紧握住老先生的手,他向我笑了,笃厚地笑着,不时用他那浑厚低沉的中音急切地询问我与其他同学近况,我这时便想,在微信中先生说,“生命中存在着许多不可预测和不确定因素,因此,我们无法确定幸福和灾难哪个先来。”2007年先生患上格林巴利综合征,一年里,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经康复治疗,身体有所好转,每天下午四点由护工扶上轮椅活动一小时,靠iPad与外界联系。恰如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命运多舛,此种心情,真无以遣之。
夕阳西下时,我在董铺水库旁品茗,看南淝河就在面前流淌。流到逍遥津与东淝河汇合还是淝河,我丝毫没觉得生分。它从东汉桑钦的《水经》流出,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流出,从刘铭传出生地刘老圩流下来,从李鸿章的老宅流出来,从卫立煌的卫乡村流出来——它依然像一个乡亲,让我倍感亲切。
在古逍遥津战场和三国新城遗址,随便一块砖瓦残片,一段沉没于护城河底的战船的断木残垣,都记载着老合肥过往时光的遭遇,其间发生的无数次惊心动魂的爱恨情仇和走过的衮衮人物,肯定浓缩着比《史记》更浩翰更久远的时光密码。
在梨花巷,我记忆中那一带是重要的政府机关集中地和高端商圈。巷口有几棵柿子树,落叶已沉沉睡去,成熟的柿子,挤挤挨挨地挂在突兀的枯枝上,青瓦白墙,还衬着蓝莹莹的天。虽是市井,但不嘈杂。梨花巷小学一转身成为红星路小学。大众酸菜鱼的招牌,满目疏朗,沉静,依然坚守着,好生亲切,店主就是地道的合肥人,已开业多年,算是梨花巷为数不多的老字号了。巷中,仅存一棵硕大的梨树,孤零零地立着,如同记忆的印记,让今天和后来的人们记着,梨花落地,自是有了重重的烟火气息,和过往那么一点浪漫的情怀。巷里有不少游客,也很安静。沿着巷子,是清一色的小吃店,店主操着不同方言,招呼着南来北往的游客,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生活,就是一盆热菜、几句寒暄。几辆滴滴打着低沉的喇叭从身边经过,路上的行人安适而微笑,叫人心生温暖。
一直往前,环城公园的池杉,虽然枝丫瘦瘠,红得沧桑,却休憩得十分安详。
再出发,街边的银杏还闪着金黄,明净得一尘不染。想起香花墩上的包公园。想起包公祠、玉带桥、脚印塘、浮庄。清风阁、包公墓被拘在高大的红墙中,蓝天下朱红的墙,像古画上朱砂印,虽小,却沉实厚重。
站在清风阁俯视,纵横旷野的城市干道进入视野,大蜀山氤氲浩渺,烟雨低回,189级台阶隐隐约约,古树苍苍,斑斓的色叶树木,陪衬古老的火山瀑形成的橄榄玄武岩,具有超时空的沧桑与某种磅礴。仔细看,依稀可见九十年代高耸的电视塔,也见证了这座城市特殊风华和开放心态。
偌大的合肥,包拯却是这城的文化担当,“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总让人清风徐徐,心生肃昂之敬意。友人告诉我,修建清风阁的意思,是让清正廉洁、公平正气之风长明于世。站在阁上,风冷冷吹在脸上,发思古幽情之余,也是颇有些肃穆甚至肃杀的,毕竟“包公精神”,穿越千年仍熠熠生辉,成为中华文明史上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出了包公祠,拐到包公墓。墓园始终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磁场:贵气、肃穆、惆怅,“一身正气冲天地,两袖清风鉴古今。”诵读楹联,怀古思英,肃然起敬。墓地古朴幽静,芳草如茵,园外的喧嚷和摩肩接踵的人们,都无法干扰那些古松的庄严。想起这些苍郁的松柏围着主墓和附群,就是包拯和夫人及子孙了。但多了一道现代院墙,推开院门,可见地下墓室,放有墓志铭和包拯遗骨的金丝楠木棺椁。走出院门,见一棵瘦瘦的小树,枝尖上开着几朵将绽的雪白的花苞。路人说,那是合肥市花——广玉兰,如今,满城难觅它的踪影。
如果不是葛大店醒目的公交站台,包河大道恍惚是一种幻觉,前方于我陌生而隐秘。对我而言,葛大店一直是个美好的存在。那里的郊区党校坐落在偏僻的前园路,还算不上荒芜。曾经,我在这读了半年的书,同样也是我的记忆,所不同的是,当我再次寻访时,院落的铁门被锁死,院角周围居然有杂树斜出,尽管瘦小,却绿意盎然。初秋,稀薄的阳光从香樟树的罅隙里漏出来,像一串长长的省略号,打在我面前的小路上,像是在为我送行,又像是一个提醒。在我的记忆中,那位身材适中、气质儒雅、庄重谨严的朱老师,只有在动情时才爆发出生命底蕴残存的激情,释放出一点光和热。后来如何,遗憾的是,我无法从中找到有关他的状况,只留下着装讲究、不苟言笑的印象。
流年似水,岁月如梭。所有的兴衰起落,令人震撼的沧桑巨变并不遥远,只是折射出新时代风采,快速刷新着原先留下的记忆,我往往茫然不知。
情境交融的故事,让古老的合肥,隐现故人的身影,隐现怀念、忆念和深情。而今,几百年已逝,淝水之滨,依旧辉煌绚烂,老城始终演绎着活色生香市井繁华。
兴衰起落,往复轮回。三十年前还是千斤道理今天只能是四两拨千斤的闲谈,因为地平线变得开阔,信息畅达让地球幻化成蝶。比如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都是科技前言,精致地盛开,让人陶醉。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行走,让精神的足迹穿越山山水水,穿越无数的黑夜。虽然时空风起云涌,回想一下,像老电影里的镜头,好像置身在异地他乡。我总是想起创新高地,大湖名城的这座城,想起它“科里科气”的城市气质,它的桂花盛开满城香,它的从容和安静。感受它从“温暖之城”向“幸福之城”蝶变,“养人”之城,依旧散发着那份岁月的古朴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