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斌
记得小时候家里比较困难,但每到过年,母亲总是设法为我们添置一身新,新衣服不能保证每人每年都有,而新鞋一定是一个都不能少的。那布鞋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在别人家,可能还有姐姐或妹妹帮衬,可在我家,从来都是母亲一人“包工包料”的。因为我们兄弟每隔三岁一个,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光棍”。在农村,男孩可以是劳力,男者,田力也。这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农耕年代的确是让人羡慕,但就做家务而言,烧锅洗衣都勉为其难,更不说缝衣做鞋了。而且个个能吃费穿的,对于一个贫穷家庭来说,这就给做母亲的平添了更多的烦恼。一家人每年至少六双鞋,全靠母亲一双手,利用田间劳作之余的时间完成的,回想起来真的不容易啊。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家里竟然有一本厚厚的书,书里印有我从未见过的各种海洋生物,这可是我见过的第一本书啊,我非常好奇,常常入迷地翻看。一次母亲急忙忙地问:“谁动了我的鞋样子?”我赶紧招认。原来这里是母亲存放全家人鞋样子的“档案库”呢。大年一过,母亲便找出这“库”中的鞋样,她要谋划一家人今年的新鞋了。那时我们正是长个子的时节,鞋底和鞋帮子分别都要放大一些,再设法去小学校或大队部附近找回一些别人丢弃的旧报纸,铺在大桌子上,一双双地裁出纸样子来。在家里平时就积攒的那些旧布头子找出来,挑出大一点的,东拼西凑,用熬制的米糊糊贴在一起,一层一层,大约三四层厚吧,趁着春日暖阳,晒起来。干透了,便可以做鞋帮子的内衬了。鞋底,是一双鞋中最为浩大的子工程了,春天母亲就开始搜集一些竹笋衣子,洗净晒干与杂布头层层叠起来,过去叫千层底,虽然有些夸张,但那厚度,没有一定力气和技巧是无法穿针引线的。孟郊《游子吟》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写尽了母亲对远行孩子的深情牵挂。而对于我们这些顿顿回家吃饭的孩子而言,母亲的牵挂是时时刻刻的,母亲从年头就开始密密缝了。一双鞋两只底,六双鞋,十二只底。母亲左手拿着厚重鞋底,右手食指套顶针,一刺一顶,尖尖的针便从厚厚的鞋底挤出头来,再顶,待大半截针穿过来,便换手到正面,使劲一拔,拔不动就用牙咬住往外拔。拔一针,便将那雪亮的针头在自己的头发上梳一下,缝一排,便要用黄蜡在麻线上来回拖几下,这都是为了拉线顺溜。就这样一针一线,硬是将原本零碎的布头缝成了一双硬实平整有型有度的漂亮鞋帮;将原本松软的棉料纳成了能与石沙砥砺载我前行的坚硬鞋底。
母亲那双握锄能“挖地三尺”的手,操弄起针线活来竟然如此灵巧。在当时,一双鞋的做工可是媳妇们心灵手巧的“大考”啊。一双鞋,其实就是一项系统工程,鞋帮,母亲会用碎布粘贴成一整块,甚至有一扇门板大,贴在木门板上凉晒。然后依每人鞋样子分割裁剪。鞋底,大人的要结实,小孩的鞋底还可纳出各种各样的图案。鞋面子,都是做衣服剩下的布头,也有拼接的,这样所有边角料都能派上用场。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鞋面子缝合到鞋底上,这需要从反面缝制,然后用力将鞋面翻过来,一双整齐崭新的布鞋便完成了。这里有整块批量的鞋面内衬,有密密麻麻缝实厚重的鞋底,有纳鞋底和缝合用的麻线等等,这些都要提前备好。长长短短的针、金闪闪的顶针、油润润的黄蜡、带木柄的锥子,这些都是母亲用鸡蛋、鸡毛、鸡胗皮之类从“卖零货的”那里换来的。每一双布鞋都是曲与直、柔与硬、力与美的高度契合;每一双鞋都是母亲心血的结晶和希望的寄托啊。
大年三十晚上,年饭过后,母亲便笑嘻嘻地端着她那针线百宝盒出来。这好像是年夜饭的最后一道菜,每人都非常高兴地领到一双似乎还留着母亲体温的新布鞋。我们兄弟几个迫不及待地各自去试穿。“走两步,看看合脚不?”母亲笑着问。“好!正好合脚!”一个美滋滋地说。“哎哟!我脚好挤!”另一个苦歪歪地叫着。“过来,我来看看。”母亲赶紧过去,用手捏捏穿在脚上的新鞋,仿佛老中医断出了症结,“哪里挤?这里?哦,是上紧了点,就你,人不长,脚倒长得快。”母亲会让他把鞋脱下,然后用木头的鞋栓子扩一扩。“新鞋都有点挤,穿穿就合脚了。” 母亲看着我们高兴地穿上新布鞋,若有所思地说,“现在的孩子真好,你小舅舅五八年初中毕业时,因为没有鞋子,毕业照都不敢露出脚来。”母亲告诉我,小舅舅胡全自幼读书非常聪明,那时外公外婆已去世,家里又非常贫困,他多次主动退学,都被老师上门动员回学校,他立志刻苦,成为远近唯一的大学生,他后来也成为了一名教师。这故事让我内心更加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新布鞋。其实合不合脚并不要紧了,大差不差,每人只有一双,都是“私人订制”。既然无法更换,只有脚与鞋相互适应了。布鞋有其独特松紧弹性和适应性,不像现在的皮鞋,硬邦邦的,从来只有你脚来适应它了,所以一定要先试后买。而布鞋则不一样,时间穿长了,它就适应了你的脚型,只有你穿破了布鞋,从没有布鞋磨破了你脚皮的。这,也许就是“大佬”们都喜欢穿布鞋的原因之一吧,当然布鞋还有透气好、宽松、轻便、防滑、环保等优点。
大年初一,新年的太阳升起,我们便都穿上了新鞋,似乎要走新的路了。拜年走亲戚,上学进学堂,脚蹬一双新鞋,精气神都在其中了。即使是与小伙伴“打仗”玩游戏,也有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的感觉。穿上母亲起早贪黑只争朝夕做好的布鞋,走到哪,总记得母亲那辛劳勤奋的身影;穿上母亲一针一线一丝不苟缝制的布鞋,走到哪,都不会忘记,母亲说的做人要行得正走得稳的教诲;穿上母亲精心设计系统合成的布鞋,我懂得了做好一件事,只有统筹谋划点滴做起才会有所收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人戏称考上大学是穿皮鞋与穿布鞋的分水岭。穿皮鞋就意味着拿工资吃公家饭了,穿布鞋意味着“修地球”当农民。因此,穿一双新皮鞋是“新科状元”的标配。我就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一路走进大学课堂里的。随着社会日新月异的进步发展,皮鞋、运动鞋、休闲鞋、保暖鞋等等,鞋的用料五花八门,鞋的款式也各色各样,但都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母亲的手工布鞋顺其自然地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美好而永久的记忆。但每到春节,我总想起小时候过年时,一家人穿着新鞋怀揣希望盼着新年走新路的情景,想起在那艰辛岁月里最难忘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