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良顺
早晨醒来,拉开窗帘,窗外依旧白雾茫茫。室内的热气,和窗缝中挤进来的雾纠缠了一夜,已在玻璃上凝成一层细密的冰露。窗外,槎桠纠虬的松树,在雾中定格成铿锵的剪影,成就了黄山的风骨。
这几天,黄山一直这样细雨薄雾。
和初夏那些持续多日不散的浓雾相比,这冬天的雾似乎没什么耐心,一会儿将整座山包裹在重帏之中,一会儿又飘得远远的,绡绕在对面的九龙峰上,或是越过松林峰,往西海峡谷里流淌着,像一袭慢镜头下的飞瀑,白缎披肩,神仙吐纳。
“瀑布云”是个美妙的名字。在冬日里,山峰已静默成雕塑,如果没这云雾织成的万缕银纱,袅绕着这黛青的山脊,这山便不再婀娜,这美也不再灵动。或者说,这些固化的天地轮廓,在我心中已很难荡起一丝涟漪,就像没有云海的日出,和天际一色的海上日出、大地尽头的草原日出、水泥森林的城市日出一样,除了标志着新的一天外,也没太多精彩。
在黄山,能看见日出的日子不足百日,云海和日出结伴而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果雨后晴天,眼前这些散落在峰腰、溪谷的雾,挨到寒冷的午夜,就会像一群放养在山间的野牛,自然地聚拢在一起,凝结成浓稠的云层。它们从谷底冉冉上升,越过山坡,没过丛林,爬上峰峦,最后留下几点峰尖,漂浮云端,仿佛大海中的几座孤岛,亦或是夜钓未归的渔舟,时隐时现。当东方的山岚开始泛白,那峰峦之上的滚滚波涛,由灰至青,由橙黄至淡紫,由朱红至玫红,突然间,一轮红日跳出云层,万缕光芒齐射,万波云涛顿成霞海。
只有在这一刻,才会领悟古人为何用“海”来命名这座大山,才会想起明清时期黄山最具诗意的地名——海子(现“天海”)。
但是,大部分时候,黄山的云雾,也就今天这样,既不见日出日落,也没有波涛云涌,山峦间,像雾像风又像雨,空气中,浸泡着湿漉漉的水珠。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不想去,除一日三餐外,总是独坐在这间办公室兼值班宿舍的三尺斗室里。
一年多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一杯清茶氤氲,听凭云卷云舒。
如此之境,风云为客,松籁声、云涛声、滴水声、落叶声、读书时,各自逍遥着。这是一幅画的情境:树下茅屋一间,房前山溪成瀑,山间云花朵朵,有僧窗前读书。诗曰:“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僧不送迎。”
画是丰子恺的画,诗是清僧巨超的诗。
然而,我也仅独坐窗前而已,心还融不进这方仙境。我这凡胎肉身也受不了山僧那份清苦。他们是天上的云,洁白无瑕,仙风道骨。而我充其量是这山中的雾,无边无际的灰白,即使被风吹到那峰峦间,缥缈如仙,但要成为天地间的云彩,也还需低温的冷凝,和阳光的漫漶。
这或许就是人性的修炼。
在始信峰绝顶的三尺平地上,明僧一乘法师曾结茅为室,明末抗清英雄江天一曾独坐终日,江天一后裔江丽田曾弹琴抒怀,“寒江子独坐”、“丽田生弹琴处”、“聚音松”等遗迹尚存。黄山画派创始人之一渐江避迹山林,每日挂瓢曳杖,芒鞋羁旅,或静坐空潭,孤啸危岫。其族侄江注继承其衣钵,读书作画,寄情于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将古人避世修行的精髓融入其画作之中。
我在这黄山之巅,在这风萧萧雾蒙蒙雨淅淅的日子里,只求内心的澄明和宁静。毕竟在这物质主导一切的社会里,精神的追随还是那样虚弱,生命的真谛也许只有即将离开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时,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世间的一切是如此美好,这些身边的人是多么可爱。也许才会豁然醒悟,你曾为之不惜撕裂一切,而去创造的物质财富,就像窗前这些飘浮不定的云雾一样,想抓抓不住,想求求不来。它总是随性而为,跟着风的翅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在大自然眼里,人只不过是一具梦中奔跑的身体,无力,无助,且终将归于尘土。
在这云雾缭绕的日子里,我安然地坐在窗前,看着闲书,写着闲文,把那些凡尘琐事推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让蓝天白云去稀释,去消融。
心中自然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