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应东
我原以为村里的早晨是从声音开始的。在想象中,或者说,以我的生活经历推断,首先入耳的应该是鸟鸣声,从屋外竹林树丛里偶尔传来似有若无的几声,然后渐渐稠密起来,直至形成喧闹的合唱;接下来便是犬吠声,由远及近,高低应答,错落有致,犹如此起彼伏的对唱;鸡叫声才是压轴戏,那高亢突兀的嗓音,摇曳拖长的腔调,竟有着几分主持人的风范,仿佛是在隆重地宣布夜晚到此终结,早晨的帷幕正式拉开。随着这一嗓子,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片刻之后,太阳将会跃出东边的山岗,阳光随之喷薄而出,黑暗悄然遁去,光明骤然来临。
但母亲却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打破了我的设想。果然,在鸡叫之前,在犬吠之前,在鸟鸣之前,在花草树木苏醒之前,在田野里庄稼拔节之前,在微风拂过水面之前,母亲就已经醒了,她的早晨已经到来了。
脑梗后,母亲半身不遂,连起床穿衣走路都需要帮助,就更谈不上种田耕地和操持家务了,有必要起得这么早吗?但母亲执拗地要求起床,仿佛床上一瞬间长满了刺,刺得她全身疼痛,必须马上远离。那时的母亲,就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因此,她一遍又一遍催促尚沉浸在睡梦中的妹妹帮她穿衣起床,丝毫也不顾及妹妹的感受。
妹妹不止一次向我诉苦,说一过半夜母亲就会醒,醒了就不睡,不仅不睡还吵着闹着要起床。这样一来,不仅母亲自己休息不好,连累全家人都休息不好。我看到妹妹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了。
其实,这个状况在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时就已经有了端倪。医生多次接到病人家属对母亲的投诉,说母亲在夜间的折腾严重影响他人休息。医生诊断这可能是脑梗的后遗症,尝试多种治疗方案无效后,只好通过服用安眠药来延长母亲的睡眠时间。奇怪的是,在母亲这里,所有的安眠类药物都失去了应有的功效。母亲的身上似乎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可以成功地摆脱所有安眠类药物的控制,她只听从来自她内心的声音。
我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无奈地问母亲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起床?这样的问,妹妹已经问过无数次了,但母亲从未作答。因此,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但没想到的是,母亲竟出乎意料地回答了我,她喃喃自语地说,她一直都是这样呀。
我听了心里无由地一动,记忆的闸门缓缓地打开。是啊,曾经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刻,我们还流连在香甜的睡梦中,母亲就无声无息起来了。母亲自作主张地把夜晚修改成了早晨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母亲的早晨有着非同一般的长度和内容。这样的早晨只属于母亲一个人,因而一直都被我们忽略。母亲则默默地忙碌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睡眠,忘记了疲惫。在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时,我们听到的是棒槌捶击衣裳的声响,嗅到的是喷香的饭菜,看到的是干净的庭院。一切是那么亲切,是那么熟稔,因而也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这给了我们一个错觉,认为早晨就是如此,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而已,而实际上这个普普通通的早晨是真的并不普通。
母亲的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早起,是母亲的习惯,这习惯已经融入她的骨髓和血液,成了她的精神和意志。因此,这习惯注定无坚不摧,无可匹敌。
尽管母亲不再是以前的母亲了,但母亲还依旧是以前的母亲,因为她的爱还如磐石一般停留在原地,在那里,她仍然在灵魂深处拥有着一个漫长而忙碌的早晨。那样的早晨是她的财富,是她的幸福,是她的骄傲,任时光流逝,任疾病折磨,也决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