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斌

清明过后，故乡山上的茶树也已经次第返青发芽，每年春茶采摘的季节很快就要来到了。往年这个时候，父亲便开始忙碌起来，盘算着如何雇人抢摘春茶、看看久置的制茶机的保养运转情况、准备一些需要烘茶的木炭以防停电应急……但这一次，他却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与往常相比出现了严重的状况：走一段很短的路就喘不上气来。起初，他以为是清明时节乍暖还寒的天气导致感冒之类的小疾，便到山下的私人诊所去打吊水。连续吊了一个星期的水，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父亲知道自己硬撑不下去了，万不得已提出要到县医院去住院治疗。

家里一直不富裕，早些年为了供我们子女上学，欠了一些债务，加上翻盖了住房，还债几乎是父母他们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重要的事情。前些年，欠债总算还清了，加上利用山场多的优势，搞起了茶叶加工，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父亲常常说，这辈子在他手上该办的事都办了，可以享享清福了，但是他却正在走向生命尽头。此时的父亲，心中该是多么无奈！

住院前的准备工作他做得细致而有条理，他当过村里的会计，这是他的强项。进城的头天，他特意理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临行的时候，他拉过弟妹们，十分郑重地交代：我住院去了，不知能不能回来，家里还有一些账目没有和人算清，这事交给你们，要把它办好。说着，他郑重地拿出一本小学生作业簿，上面非常清晰地记着一排账单，谁家欠着的茶叶加工费还没结算、谁家借的农具之类的东西还没归还，家里还欠着谁的钱、借着谁的物件，甚至，还有哪些需要去还的人情礼数，等等，不一而足。弟妹们一看，都说是些鸡零狗碎的账，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却坚定地说，小账不能小看，我们是厚道人家，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能欠别人的人情。弟妹们愣了愣，见父亲如此郑重其事，便认真收下，保证处理好，父亲才放下心来。

父亲住院一个多月没有任何起色，端午节前两天，他开始陷入深度昏迷，弥留之际，却念叨着要回到乡下的家中。医生也告诉我们说，只能治到这个程度了。泪眼模糊中，我和弟妹们租了救护车、氧气罐，并请了一名护士，小心翼翼地送他回家，几十里山路，他一直在氧气罩下昏睡，可一到村口车子停下时，他却神奇地清醒过来，看见窗外熟悉的山水，竟坚持要自己下地走回家去。我们在不可思议中扶他下车，又不可思议地扶着他走向家中。乡亲们赶来看他，他有说有笑，宛若平常，当然也会和他们提到账目的事情，乡亲们都说小事小事，不要老记着，他说感谢你们帮衬，账不能欠的。一天以后，父亲再度陷入昏迷，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或许，是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了无牵挂，可以放心地去了吧。

料理后事时，我们对父亲念念于心的账单进行了妥善处理。后来每每念及他临终交代的账单以及反复叮嘱过我们的话，觉得这是一个普通朴实的农村老人在生命的尽头给我们的最后一次家教，让我们时时回味、时时琢磨。 （作者单位：省委办公厅）